八百年前的河南某地,有个姓刘的人,苦于洞泄N年,百医不治,已是削瘦无力,走路歪扭,面色黧黑。这一天晚上他烧香拜神,口中念念有词:
天灵灵地灵灵,没人能治我,我只能找戴人…天灵灵地灵灵,可是戴人治病太吓人…天灵灵地灵灵,我人都快不行了,戴人别把我给治死了…天灵灵地灵灵,可是我不找他还能找谁啊…
这人也是实在没辙,第二天还是跑去找了路过此地短暂逗留的张子和。
张子和,后人尊称“戴人”。医术牛逼到他之后的八百年间,中医界再无出现一个,哪怕“平替”。因为拿李东垣来装点门面还是比较容易的,用补中益气就可以啦,但戴人你怎么学?
用对汗吐下,必须快狠准,三个条件构成等边三角形,才稳固难破,少一个都不行。
我们都听说过三个境界:从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最后再回到看山是山。问题是,最后那层看起来如同第一层,两者一样么?完全不同了。
这就是戴人与其他蛮用汗吐下三法的人的本质区别。但这里面的天差地别,大多数人看不到,所以才有后世对戴人的诸多负面评价。我想,作为张子和本人,他对于身后的所有毁骂,应该都能早已预料到了吧。
毕竟当年,连他的枕边人,都理解不了他。
戴人的次子曾因家事纷争,一时丧失心智,常拈着手指中指失神发笑。戴人令其服用冰雪与凉药,说一旦哪天自觉厌恶食雪了,病就好了,后来果然如其所言而愈。但这治法把戴人的妻子吓坏了,说大寒会伤了儿子的…
戴人听了是又悲又恨,说你是我的至亲呐!我平日给人看病都是效如桴鼓,你难道没看到么?!你既然日日看在眼里,为何仍不信我,仍要抗拒我为儿子用凉药的治疗?!
“宜乎世俗之谤我也”!
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头发酸~
连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都不能理解不能信任自己,更何况是世间其他众人?所有的诽谤诋毁,看来也都是寻常了。
所以我说戴人对于后世所有的不解与非议,应该都在预料之中。我们不懂张子和,要说有什么损失,也与他本人无关了,都是我们自己的损失。
我以前是在古今医案集里零星地读到一些戴人的医案,仅仅是浮光掠影都常令我惊叹得缓不过神来。直到最近一路追至金元,才把戴人所有的医案,集中快速地读了个遍。任何好的文字作品,读起来都是享受,好的医案也是如此。
关键是除了高超的医术以外,我还看到戴人被后世无视的丰富的多层面多维度。
首先是他其实很会用温补温热药。
有人病嗽长达十个月不愈,戴人处以“陈皮、当归、甘草、白术、枳壳、桔梗”,病家还觉得奇怪,你这不像是止咳啊。戴人笑了,说你一定要有乌梅罂粟壳之类的,才算止咳药么?他说你这是湿土为患而嗽,“散气除湿,解急和经”,治嗽之本,嗽即得止。果然,三帖即愈。
有病人严重洞泄,只要稍一闻到大黄的气味就下泄,戴人诊其脉,沉软,先是灸其水分穴一百多壮,而后用桂苓甘露散、胃风汤、白术丸等药,不数月而愈。
张子和在一则先后使用温涩的圣散子与辛温热的五苓胃风等药的医案里,也为自己鸣不平。他说世俗往往聚众谤我,说我好用寒凉,难道我该用温补时会不用温补么?!不过是什么证用什么药而已啊!
而且你读他的书就知道,金元医家们在“重视胃气”这一块,是高度契合的共同价值观。
比如有人病泄十几年,长期喝药,守持着极为严苛的忌口。戴人接手时,病人问他能不能吃点羊肝,他想吃,戴人同意了。后来整个治疗周期仅仅“月余”,十几年的腹泻就好了。戴人说,此病之所以拖延这么久,是因为“忌口太过”了!
他说“胃为水谷之海,不可虚怯,虚怯则百邪皆入矣”。
病人偶尔特别想吃什么,尽管看起来似乎违背忌口,但仍要允许他少少食用,以此才能吃得下主食,这是“权变之道”。否则你让人天天顿顿都只喝淡粥,硬生生把人胃口给搞垮了,心情低落,饮食减少,不是反而添病损命么?!
戴人对于孕期二便结涩的,也会用食疗。以菠菜猪杂羊血加车前子等做食羹,令孕期常食而得顺产。他说常常见到下焦燥结的孕妇,因努争而损胎,认为这是医者拘于常禁,不能变通所致。他进一步表示,凡是不能变通的,就称不上医,可惜举世识医者太少了,没法说。
甚至,我在东垣书里常常读到的要看日子,在戴人这里也屡见不鲜。
比如需要攻或通的,戴人会尽量选“晴天”;又比如腊月不用涌法,等到春天,人体之气升浮再涌;又比如春寒不可峻汗,须等到天暖再发…
戴人还是个谨慎的脉诊高手。有病人肚脐下有积块,呕恶面黄,月经不来,众医皆当成“干血气”来治,戴人说这是怀孕了,无人信,病人自己也不信。病人再三要求戴人给她驱邪药,他仍是“与之平药”,“终不肯下毒药”。后来果然分娩而出。戴人提醒说,凡是医治妇人,都要仔细询问妊娠相关问题,不可仓促行事。
写到这里,似乎都不像是我们心目中的张子和了是吧。
汗吐下,确实是戴人医案里占比最多的治法。但正如戴人所言,证既如此,不得不如此。
自古以来,凡是病情日益变坏的,除了完全误判错判以外,有很大比例是因为治法“拖拉”。本号以前写的《人参》篇里,余听鸿用缓法化瘀“拖延”了病情,确切来说,就是个误治。
吴又可在其《温疫论》里非常痛心地多次谈到过,治外感如将,必须杀伐果断才能力挽狂澜。但当时众医总是不敢用驱邪药,看到暴热之象就倚赖黄连等药,试图以此来“清热”。以致病情越来越胶着深入,邪气暴盛,正气伤残。最后,攻不得又补不得,死路一条。到死了,众医还以为是清热药没用到位。呜呼哀哉~!
这个感慨,早吴又可三百年的张子和也有过一模一样的。
有人因饮水过多而渐成肿满,不敢用三花神佑丸,怕其太峻,只用五苓散,试图以此利水。如此治了几十天,遂致四肢与腰肾皆水肿,二便皆闭塞。病家这才想到戴人,前去请他。可惜啊!戴人赶到病家时,病人已经死了。
戴人不得不感慨啊,他说此病“势如长川泛滥”,你“欲以杯勺取之难矣”,“必以神禹决水之法”才能治愈啊!
试图以缓药来救急暴,说的好听是天真,说的不好听呢…
另有一位幸运得戴人相救的病人。病水气而前医令服黄芪建中与温补之剂,遂致小便闭塞。戴人用汗吐下全套治之,迅雷不及掩耳,即得病人腹部平软,健啖如昔。
他说“养生与攻疴本自不同”,你以“补剂”来攻邪,当然不可能取效啊,“宜乎不效”!
戴人还曾治一中风病人,先行涌法,后令服《普济本事方》的铁弹丸。有人就问他了,你平时不是常反对中风使用铁弹丸么,怎么如今也用了?戴人说,这是“收后之方”,而今人却用在中风来势汹汹之时,这不是“蚍蜉撼树”,完全不识次第么?!
汗吐下,虽然戴人常常同用,但三者有着严格的取用区分标准,也是后人多不识的。
比如有人伤寒后,前医即下之,遂成结胸,来找戴人。戴人说这本是“风温证,不可下,下之太早,故发黄结胸”。如今痰瘀结滞在胸中,人却已虚弱,再用下法恐怕也是下不来的,只能用涌法。戴人提醒病人说,涌出来的必然有血,到时不要惊恐。于是用吐法得病人血出,再行善后而愈。
戴人的家仆曾有一次与邻居同病伤寒,刚好那几天戴人出远门不在家,有其他医者给他们俩用下法,但啥都没通下来。这么治了几天后,邻居死亡。戴人的家仆也是发热到了极点,自投水井中。众人将其救起来之后,想起来戴人平日里反复提醒的教诲:
“伤寒三下不通,不可再攻,便当涌之”。
于是大家急忙找来瓜蒂散,尝试使用,给病人服下。这家仆也是够幸运的,服药后,得吐胶涎三碗,与宿食相杂在一起,顿时觉得舒快,外感就这么好了。
戴人说,你看到病人后来得到正确治法,就立即转危为安,你该能想到,“世医杀人多矣”。
不仅是汗吐下该区分时严格区分,戴人在使用了峻法以后,还是会用调补法缓缓收功的。比如《间接法》篇里那则一个月换一个人的高超医案。在短暂的峻法之后,戴人用了近一个月的扶持中焦法。
而且他其实非常擅长“补肾”,后世治肾虚的效率,恐怕要被他远远甩在后面。
比如有病人腰痛,一年多不愈,戴人诊其两手脉,沉实有力。先“以通经散下五、七行”,“次以杜仲去粗皮,细切,炒断丝,为细末,每服三钱,猪腰子一枚,薄批五、七片,先以椒盐淹,去腥水,掺药在内,裹以荷叶,外以湿纸数重封,以文武火烧熟,临卧细嚼,以温酒送下。每旦以无比山药丸一服,数日而愈。”
是的,你没看错,“数日而愈”,一年多的腰痛,几天就好了。
金元的大医家,人人都是个小型的综合性医院,啥手艺都会。比如东垣就是个外治高手,戴人也是。
有个中风病人,整体都已治好了,只剩下手指小指麻木。这天天气“晴和”,戴人候着好日子就要出手了。用针刺入手指间,上下导气,病人顿感“手热如火“,“其麻全去”。
另有病人中风,经他涌泄之后,最后再以针刺百会血,出血二杯,即得痊愈。
还有病人眼睛上长一个大瘤,盖住了眼睛,没法看东西。戴人先刺其委中穴得大出血,接着直接刺其目瘤,得出脓如雀粪,而得眼部皮肤立平。
更有啥都不用的,在《出不了汗,睡不好觉》里,我不是就特地收录了戴人一则“气人”的医案么?
又吃又住又拿钱,就是不给你治,气得病人出了一大身汗。得彻汗后,几年的失眠就此痊愈。
戴人在世时,凡是那些理解戴人甚至崇拜戴人的,也都是先经过他一个一个地“征服”的。
有个姓卫的,素来不喜张子和。他的妻子曾受到过惊吓,之后听不得任何响声,否则就昏倒不知人,搞得一家人的日子没法过。长期治以安神定志法,没个鸟用。
和本篇开头那位一样,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后,来找戴人。戴人让病人坐在高椅上,底下放一个矮几,教她看着这个木几。随后多次当着她的面,敲地上的矮几。病人先是大惊,但定下神来后发现,不过是在敲眼前的木几而已,也就习惯了。接下来惊吓范围加大,病人也是先惊而后逐渐定神。
就这么折腾病人,从闻声即昏,到“虽闻雷而不惊”,戴人仅仅用了一两天。
戴人对卫姓者说,惊是神上越也,让他夫人坐在高椅上,从下击打矮几,“使之下视,所以收神也”。
这人素来不喜张子和,但他夫人治了一年多治不好的病,戴人仅用一两天,还不需要花钱喝药,就这么彻底好了。自此以后,他就成了戴人的铁杆粉丝儿~
真是实打实的“铁杆”,因为每次有人说戴人不好,只要被他听到,就要抄起身边的铁家伙,“执戈以逐之”,把人家给赶跑。
开头那位恐惧戴人却又不得不找戴人,烧香拜神的朋友,也是“数日而病已大减”。待彻底好了以后,脚上皮肤长出了一个疖,他搞不懂来问戴人。
戴人说这很正常啊,“里邪去而散于外”,“病痊之后,凡病皆如是也~!”
转愈后的皮肤排邪,读到这里是不是觉得很熟悉很亲切?
古往今来,医理正者,皆相通也。
戴人当年不知道的是,即便当时世人大多不解他,即便连最亲的人也不能完全信任他,即便后人多毁谤非议他,但他征服的不仅是当时被他治好的人,也不仅是后世个别服膺其医术的医家,至少如今还多了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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